薛舒
  那日我參加夜宴,蟠桃園的黃園主也來了,依然是一張農民般黝黑的臉膛,眼角有魚尾紋,一笑,似桃花紋。我記得十月帶朋友去他的園子,正是獼猴桃掛果的季節。土黃色的果子,覆一層烤肉茸毛,堅實而質朴的橢圓,一根枝條上牽連著三、五個果實,看著是滿滿的實在,心裡卻牽出一絲隱隱的揪痛。奇怪,每次看到纍纍碩果,我總不敢伸手採摘,仿佛扯下果子的當口,便是撕去一份可遠遠欣賞的愛。
  夜宴開始,黃園主說,喝兩杯果子釀的酒,沒壞處。舉座皆是上一次在黃園主的果園裡初次相識的朋友,那次是桃花開的季節,踏入院門便是滿目的粉紅,心神亦是要蕩整合負債漾起來,卻只是蕩漾得一心甜蜜。想必,花,是一種適宜於被遺忘的角色,落花流水,過季便不再留痕跡。好在有果實,果實會讓人牽記,甚而思念,乃至深愛。
  赴宴的還有一位長得慈眉善目的姑娘,我給她起名叫“舍官”。事實上,那隻是她電子郵箱賬號的讀音,並且還是單位的郵箱,想必是“社管”之類的工作。可我願意用“舍官”為她命名,如同《紅樓夢》里的十二官,芳官因成了寶玉永慶房屋的丫鬟,最令我記得,其餘的,看字:文官、藕官、蕊官、葵官、豆官、艾官……只覺芳華繽紛,恰如滿園春色。
  舍官,乃在座二官之一,另一官,即本人,倘若需要命名,我想,我願意叫自己“雪官”。當然是玩笑,紅樓中,“官”是戲子的融資藝名,並無影射酒席中女子身份角色的意思,彼時就是玩票心態,來一臺自導自演的生活戲,如此而已。
  再說“舍官”,我亦只是取其音,此女子性情卻豪爽,善飲。一桌就我和她為女性,便連連領受男士們的敬酒。她來者不拒,並且主動挑戰某位扭捏退縮的男士。不知酒過了幾巡,反正多了,男士們開始爭雄,皆以自己的勇壯為最,相持不下銀行利率,便請舍官和雪官判斷。雪官喝了幾杯,便生出沒心沒肺的勇氣,舉起酒盃對著長得獼猴桃般質朴的果農說:俺最中意黃園主!舉座哄堂。黃園主黝黑的臉膛紅了一紅,開口是一貫的土話:“謝謝,謝謝薛老師,我老了!這裡我年紀最大……”
  餐室內爆發出一陣更為劇烈的哄笑,我得意洋洋醉眼朦朧地看向舍官,意為:該你了。豪爽的舍官此刻卻變得羞怯,動了動嘴唇,欲言又止,眾人潮水般的慫恿依然不能打開她的心扉,最終也沒說出她所認為的最勇壯者。直至晚宴結束,便留了小遺憾,卻也是一個小懸念。我知道,舍官不肯道出她心目中最勇壯的男子,那她一定是動了真情,哪裡似我,信口拈來,全不顧有人誤會或者八卦。
  出飯店,與舍官打一輛車回家。我家先到,她說:“唉!好想和你聊聊……”我順水推舟:那就下車,去我家喝茶。
  泡了一壺鐵觀音,兩個女子在榻榻米里坐得橫七豎八。聊了些什麼?其實也記不得了,只聽見我那隻鬧鐘在午夜十二點十七分響起,那時候,我們已經把一壺茶喝到近似白水。十二點十七分,為什麼是這個時間?是哪一位特殊人物,在這個時刻,給我留下了一段終身不肯相忘的故事?可我還是遺忘了,只是從那以後,十二點十七分成了提醒我午夜工作即將開始的起床鈴。
  茶聊結束,舍官走後,我一時無睡意,獨自躺在榻榻米上喝剩茶,莫名想起,晚宴結束告別時,黃園主說:“薛老師,上次你說過要住在我園子里寫長篇小說……”
  是的,我說過,當時黃園主欣然應諾:“那是我和我這些果樹的榮耀。說好了,一定要來啊! ”
  他總是把果樹當成他的孩子,抑或朋友,那些果樹,便是他蔥蔥蘢蘢的愛妃。
  我確是對那個清靜的大園子嚮往已久,不是開滿鮮花的園子,而是掛果纍纍的園子。果園裡有一灣小河穿越而過,河邊有一棟小小的玻璃房子,正好做工作室。寫累了,抬頭即見傍河栽的果樹,春末的琵琶,仲夏的蟠桃,初秋的奇異果,冬季……我說,冬季可沒有水果啊!
  黃園主趕緊告知:我開闢了一個李園實驗區,一年四季都結果。要說最美的水果,可算李子,各種顏色品種,紅的,黃的,青的,紫的,漂亮得讓你心疼……
  原來不止我一人有這樣的感覺,因為美好、充實、滿足,因為喜愛、憐惜、呵護,便心生隱隱的疼痛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性?我想,能豪爽喝酒的“舍官”,一定也有這樣的心痛時刻,輕輕地,愛得揪心。
  (原標題:讓你心疼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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